一大早,睡眼惺忪的贾三来不及吃早饭就被叫了去。
梁湖负手站在庭院里,他身材矮壮,圆脸,一双眉有些短,增加了不少威严的味儿。
“老爷。”贾三行礼。
一个侍女递来茶水,梁湖喝了一口,说:“这天越发热了,加了桂圆熬煮上火,明日换了。”
“是。”侍女福身,梁湖摆摆手,等侍女走后说:“你去一趟那边,告诉那人,蒋庆之来了杭州,那笔生意暂且停了。”
贾三负责和那边联系,闻言说:“老爷,小村那人狠毒,这笔买卖太大,就怕他贪婪不舍,铤而走险。”
“我知。”梁湖淡淡的道:“这笔买卖是倭国那边先开的口,是小村寻到了我梁氏,求我寻找货源。主动在我。小村太贪,一开口便要四成利。”
梁湖轻蔑的道:“这笔买卖要害在寻找货源,以及如何避开官方耳目把货运送出海。这两路都是我梁氏一力承当,他小村不过是带个路罢了,也敢开口要四成?你去了寻了他,就这么说,他定然会急切……记住!”
梁湖指指贾三,“这事儿,咱们不急。明白吗?”
贾三明白了,“那……老爷,最低开多少给他?”
“本该一文钱都不给。”梁湖冷笑,“他是空口套白狼,就开个口的事儿。事儿都是梁氏在做。若是小村低头,告诉他,最多两成。高了,这笔买卖让他另请高明。”
“是。”
贾三随即出海。
禁海令是解除了,可沿海一带的商人、渔民依旧还在观望。他们不是担心被官兵抓捕,而是担心倭寇。
前阵子就有商人出海一去不复返,后来家中接到了倭寇的书信,让他家拿一万钱赎金,否则便撕票。
这事儿让整个杭州有意出海贸易的商人都犹豫了。
但贾三却不怕,施施然上了自家船,在一干看傻子的眼神中飘然而去。
“这人竟不怕倭寇?”岸上,一个高个商人喝着冷饮,有些诧异的问。
另一商人冷笑,“这般有恃无恐……怕是倭寇怕他。”
“老兄这话何意?”高个商人一怔,他来自于外地,对这边情况不熟悉,正好想请教,便叫小贩又弄了一碗冷饮请这位商人喝。
这冷饮是在水里加了香料和饴糖,加上果脯,再来点坚果碎,冰块最后这么一搅和,喝一口浑身舒坦。
喝了一口冷饮,那个商人惬意的道:“前些年一直禁海,可越是禁海,做买卖挣的就越多。不少人家就靠着走私发了。”
“他们就不怕被水师抓?”商人愕然。
“抓?这年头你以为水师干净。”那商人再喝了口冷饮,一边嚼着果脯,一边说:“两边都勾搭上了,这走私生意水师也掺了一股子,明白吗?”
“好大的胆子!”高个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依旧愣住了,“就算是九边也没那么肆无忌惮。”
“这年月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贾三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看破了身份,一路出海。
半途,他遇到了一艘渔船,便问附近可有倭寇。
实则是担心小村一郎出海,他去小岛扑空。
“没见着,倒是见到了水师战船。”渔夫收获不少,喜笑颜开,“这水师若是能日日出航,咱们还怕什么倭寇。”
贾三笑了笑,心想就水师那些烂泥,若非蒋庆之亲临杭州,一年到头能出海两三次就算是勤勉了。而且每次出航只是在近海晃荡一圈。
包括地方官员也是一样,说是要亲民。可贾三熟知的几个官员每次出城都只在附近转一圈,寻个富庶的富农家转悠一趟,说几句话,随行的官吏一番吹捧,什么亲民,什么亲自抚慰农户,劝耕……
作秀古今如一啊!
贾三感慨。
当看到小岛时,贾三干咳一声,把思路捋了一下。
船上的水手突然惊呼,“那是什么东西?好高!”
“别吵。”贾三刚想到了一个威胁小村的好办法,蹙眉道。
“三哥,三哥!”水手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诡异的震颤。
“叫什么叫?”贾三不耐烦抬头。
船上所有的水手都呆滞的看着岸上。
失去控制的船儿顺势靠向岸边。
就在距离岸边数十步的地方,贾三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一块平地,小村一郎用于操练麾下的地方。
也就是校场。
此刻那块空地上,耸立着一个高高的土堆。
土堆的前方,一根杆子树立着,上面好像是……挂着什么东西。
船儿失去控制靠岸,嘭的一声,撞到了岸边。整个船身震动,贾三跌倒在甲板上。
他爬起来就跳上岸去,撩起袍子下摆急奔。
贾三气喘吁吁跑了十余步,突然止步。
就在前方,一根杆子深深插在地上。
一个男子就被种在了杆子上,杆子从粪门插入,小腹那里微微鼓起,看样子杆子已经深入到了腹部。
贾三顺着杆子缓缓抬头。
那是……
“小村!”
杆子行的人艰难抬起头来。
正是小村一郎。
“救我……救我……”
贾三缓缓走过去,他不敢置信的触碰了一下小村的小腹。
这是那个横行浙江沿海的小村一郎?
“救我。”小村一郎在极力夹紧粪门,想延缓身体下滑的速度。
这便是插杆子的残酷之处。
让你在绝望中体验那种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味儿。
“救我。”
贾三呆滞的走过杆子,走到了那个土堆之前。
他仰着头,喃喃道:“好高啊!”
土堆的边缘,一个脑袋探在外面,灰扑扑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那双失去神彩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贾三……
“啊!”
贾三一屁股坐下,手脚并用的往后退。
“京观,这是京观!”贾三尖叫道,“是蒋庆之,他来了,杀神来了!”
他连滚带爬的往岸边跑。
“等等!等等!”
贾三听到了喊声,脊背发寒,以为是鬼魂,越跑越快。
“贾三,是我,是我钱云,老钱呐!”
贾三止步,缓缓回身。
钱云浑身都湿透了,颇为狼狈,人还没靠近,一股子屎尿臭味袭来。
“你……是活是死?”贾三退后一步。
“是蒋庆之。”钱云抹了一把脸上,干呕了一下,“他带着水师来袭,他麾下火器凶狠,咱们不敌。我趁乱躲在了粪坑中逃过一劫……带我走,从此我隐姓埋名,绝不牵累你等。”
贾三指指海水,“赶紧洗洗。”
钱云洗漱了一番,又寻了衣裳换了。
“说说。”贾三此刻恢复了理智。
“那日咱们接应到了王别……可蒋庆之却带着水师紧追不舍,一番厮杀,咱们不敌,便逃了回来……后来蒋庆之随即赶至,那火器……”
钱云眼中有惊骇之意,“咱们的人连砍杀的机会半点也无,在三十步开外就被杀戮一空。”
“那笔生意……”贾三沉声道:“你可知晓对方是谁?”
“知晓。”钱云此刻回魂,看了杆子上的小村一郎一眼,随即漠然说:“就是倭国一个大名。那人前阵子发了一笔,这不,想弄些火器去攻打周边大名,野心十足。”
“这笔买卖你可有兴趣?”
“你是说……”
“你若是有兴趣,便跟着我回去。”
“好!”
二人登船,杆子上的小村一郎嘶声道:“救我!我有钱,我藏的有钱。”
船缓缓离开小岛,贾三不问小村口中的钱,钱云也不说。
到了杭州,贾三带着钱云去见了梁湖。
“果然是蒋庆之!”梁湖沉吟许久,“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清洗水师。咱们在水师中的关系怕是靠不住了。”
贾三恭谨说:“老爷,按着蒋庆之清洗京卫和南直隶官兵的习惯,那些涉及贪腐的将领无法幸免,他们岂有不慌的道理?不过,临走之前捞一笔……想来他们会乐意之至。”
“嗯!”梁湖看了钱云一眼,“此事我会和那些人联络,不过倭国那边……”
“小人愿意去联络。”钱云说:“当初小村回去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小人,不过他却不知,自己身边的人早就被小人收服了。这事儿小人一清二楚。”
钱云知晓自己要想脱困,就必须倚仗梁湖,所以竭力展示自己的价值。
“那么,事不宜迟!”梁湖说,“贾三,在家中找些可靠的人跟着他去倭国联络那人,越快越好。”
“是。”
等二人出去后,梁湖冷笑道:“蒋庆之啊蒋庆之,这是杭州,不是松江府,水师也不是那些卫所,你若是按着清洗京卫的法子动手,水师的战船谁来开?须知,养一个训练有素的船工至少得五年以上。五年……黄花菜都凉了。”
一直默然的管家说:“老爷,蒋庆之不蠢,必然会收敛些。咱们在水师中的那几个关系依旧能保住。”
“蒋庆之迟早会回京,等他一走,这依旧是咱们的地方!”
梁湖颇为自得,抚须道:“他清扫了小村那股倭寇,按理该回来了吧?这是去了何处?”
梁湖口中的蒋庆之,此刻正在海面上。
前方两艘商船上,一些白皮肤的男子正拿着火枪,冲着他们大喊。
“是佛朗机人!”郑源说。
波尔瞪大眼珠子,看着久违的老乡,“伯爷,要不,先给他们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