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来源可靠,陆炳得知后,先是寻个事儿折腾到了下午,眼瞅着快晚饭了,这才急匆匆进宫禀告。
嘉靖帝孤零零的站在永寿宫外等着儿女们,可就算是儿女们来了,除去长乐之外,两个儿子只能隔着屏风,或是各在一处用饭。
说实话,在陆炳看来,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看着这样孤寂的道爷,陆炳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说实话。
——预料中事!
道爷看着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一眼,让陆炳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兴王府。那时候他跟着奶哥四处溜达,虽然无权无势,但却格外快活。
东家的饼子好吃,西家的寡妇漂亮……今日去城东,明日去城西,没有什么责任,也没有什么目标。
时过境迁,当年的主仆变成了君臣。
君,成了孤家寡人。
臣,成了权力的奴隶。
走出西苑,随即大门紧闭。
陆炳站在西苑大门外,良久才叹息一声,随着叹息一起消散的,还有他呼出的白气。
……
果然,那些人出手了。
陆炳看了嘉靖帝一眼,他距离比较近,看的清清楚楚,奶哥的眼中又出现了他熟悉的讥诮之色。
就像是看着一群猴儿再上蹿下跳。
这不是攻击。
这是一次精准狙击。
目标不是蒋庆之,而是海禁!
所有人都清楚,开海禁会带来什么。
钱财!
陆炳更清楚,海禁一开,南方的士大夫和豪商,以及官吏们将会抱团,组成一个利益结合体。
由此,南北之间将会多一堵墙。
一堵贫富之墙。
所以陆炳即便知晓蒋庆之在筹划开海禁,也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此事水到渠成,南方官员会率先赞同。
但他知晓自己错了。
看看那些官员眼中的恨意吧!
他们在恨什么?
陆炳突然深吸一口气,他知晓了。
这些人为了打击新政,宁可放弃出海贸易那巨大的好处,以及唾手可得的利益。
开海禁,必须死!
这些人竟然选择了两败俱伤。
这些把利益视为亲爹娘的饕餮,竟然做出这等决断。
陆炳打个寒颤,看向蒋庆之的眼神中带着怜悯之意。
蒋庆之,你在给自己掘墓!
蒋庆之站在最前方,朗声道:“众所周知,朝中近些年用度捉襟见肘,户部……”
众人目光转动,盯住了吕嵩。
你是儒家大将,这时候……你站哪边?
嘉靖帝眯着眼,心想这个瓜娃子一开始就把吕嵩拉入战场,逼迫他表态站队……这是准备破釜沉舟吗?
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吕嵩选择反对,从此就会和蒋庆之分道扬镳。
原因无他!
开海禁之事一旦受阻,新政就瘸了一条腿。
这个巨大的代价,足以让蒋庆之和吕嵩彻底翻脸。
吕嵩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这也是嘉靖帝明知他是当下儒家的头面人物,依旧选择让他坐镇户部这个要地,掌管大明的钱袋子的原因。
这是一次突袭!
谁也没想到,士大夫们竟然会选择在新年第一天,在元日大朝会上突然发动了决战。
他们要的是什么?
道爷一清二楚。
这些人要的是交换。
他们希望用开海禁之事来逼迫道爷和蒋庆之在士大夫的免税特权之事上妥协。
如此,你开海禁,我继续我的世代富贵。
但!
开海禁收益最大的依旧是他们。
也就是说,一旦道爷和蒋庆之选择了妥协和交换,士大夫们……赢麻了!
用国事来要挟帝王,这特么……道爷忍不住想骂粗口。
他想到了太祖高皇帝当年的事儿,年少时他曾觉得那位老祖宗对官员太狠,什么剥皮实草,什么地方百姓发现官员不法,可扭送京城……
这哪里是御下之道,分明就是对付囚徒。
但此刻他觉得,老祖宗英明。
在一干人等的瞩目下,吕嵩出班,“陛下,臣请外藩使者先行退下。”
啧!
你吕嵩这是要炸了这里吗?
道爷淡淡的道:“可!”
三条本想旁观大明君臣的一次大战,颇为遗憾的同时,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安。
这股不安来得莫名其妙,三条跟着内侍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看向蒋庆之。
蒋庆之神色从容,点漆般的眸子里,尽是自信,以及锐利。
他觉得自己的气质并未变化,只是权力加身后,旁人自动给他套上的光环。
但他不知道的是,居移气,养移体,此刻的他,气质在权力的侵蚀之下,不知不觉的发生着变化。
使者们走了。
文官们目光炯炯的盯着吕嵩。
徐阶微微垂眸,今日之战他知道,而且他还给过意见。
他担心的不是吕嵩,而是权贵们。
蒋庆之用海贸之事和权贵们达成了和解。今日狙击开海禁之事,必然会引发权贵们的强烈反对。
他看了权贵们一眼,那些权贵都在看着蒋庆之。
徐阶深信,此刻蒋庆之一个暗示,这些权贵便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
可即便如此,赞同开海禁的依旧是少数。
嘉靖帝和蒋庆之能有什么法子反击?
徐阶昨日想了许久,觉得最好的法子便是妥协。
若是硬顶着不肯低头,或是强行推动开海禁,南方那些官吏,以及士大夫们有的法子来抵制。
上下千年,古今中外,许多时候在旁人眼中不可思议的妥协,令人觉得亲者痛,仇者快的交换,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强行推动的后果什么?
参考范仲淹和王安石变法。
强行推动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内部矛盾越发激烈。
徐阶断定嘉靖帝会选择妥协和交换,正如多年前他决定遁入西苑时一样。
他,别无选择!
蒋庆之年轻气盛,兴许会选择硬扛。
但嘉靖帝开口,他也只能选择隐忍。
如此……大事成矣。
徐阶想到了家中的那些良田,想到了长子徐璠在来信中的怒火。
事儿,该有个结果了。
徐阶抬头,正好,吕嵩开口。
“嘉靖十年,户部开支比之嘉靖元年多两成。嘉靖二十年,户部开支比之嘉靖十年多两成。嘉靖三十年,户部开支……除去北征耗费之外,增加三成。”
吕嵩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着……哪怕你站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依旧听的清清楚楚的。
这便是工匠们的巧手带来的奇迹。
“户部每年都在拆东墙补西墙。臣这个户部尚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恨不能把一文钱掰成两半用。可即便如此,用度依旧堵不住。”
老吕,继续……蒋庆之嘴角微微翘起。
他在赌!
赌吕嵩会选择大局。
用度来自于官吏的增加,以及各种耗费的增加。
“许多人说户部看似紧要,实则简单,开源节流罢了。这话不假,可开源从何处开?”
来了!
嘉靖帝摩挲着玉锥,他竟然有些期待之意。
吕嵩,这位儒家大将会如何抉择!
严嵩父子也在期待着。
作为首辅,严嵩受够了缺钱少粮的苦日子。但对开海景的事儿却不看好。
今日一开战,严嵩就给自己的党羽使个眼色,暗示都不要妄动,跟着老夫行事。
他知晓此战的重要性,弄不好就会波及到自家。
所以,先观战!
“节流,首要是各处的损耗。”
这是在暗示各种漂没的荒谬。
明目张胆的贪腐,该消停,该收敛些了。
“开源,天下田地就那么多,每年产出都有数,此处忽略不计。”
众人点头。
“那么举目四顾,整个大明还有何财源?”吕嵩叹道:“最大的财源,依旧来自于田地。”
严嵩眸子一缩,心中有个念头涌动。
吕嵩……不会,也不敢吧!
“户部掌着黄册,每一年人口增长臣都有数。包括田地!”吕嵩突然笑了笑。
“这田地……会凭空消失!”
大部分文官瞬间变色。
“这土地就在地上,怎会凭空消失?那些消失的田地……一同消失的还有本该缴纳的赋税。”
吕嵩深吸一口气,他知晓自己的决定会带来什么,但,他别无选择。
他走到最前方,回身看着那些官员。
“这个大明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吕嵩的声音渐渐激昂,“每年开支越来越大,这个口子能否堵住?堵了多少人会痛心疾首。为何?皆因堵住了他们贪腐的那只手。”
“老夫知晓他们会因此恨老夫入骨,可即便如此,老夫依旧要告诉你等,告诉他们。这个大明……再这般下去,还能延续多久?”
“钱粮乃是王朝命脉,却被人肆意截留,肆意侵吞。命脉断绝,这个大明还能活多久?还有多久!!!”
吕嵩在咆哮,“当年束发受教时,先生说,读书当为往圣继绝学,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的大明,百姓食不果腹,太平……缺钱少粮,何来的太平?往圣绝学……谁会在意圣贤书,眼中只有利益,只有自家的利益。可大明呢?天下呢?在你等,在他们眼中是什么?”
卧槽!
看着那些不敢置信的官员,蒋庆之眨巴着眼睛,想到了唐顺之的话。
——吕嵩,可以拉拢!
老唐!
不用拉拢了。
他么的!
吕嵩自家,靠过来了。